一、前言
范仲淹为北宋名臣,在历史上有多方面的表现而受到重视。其一,在政治上为变法改革、抵御西夏。其二,在教育上为倡师道、重兴学。其三,在学术上为弘儒学、重经术。其四,在社会上为创义庄、敬宗收族。其五,在文学上为开古文风气之先,并有词章文学传世。这些方面研讨者已甚多,不再分别说明。但毕竟仲淹及其时代所涉层面广,应仍有可发覆探微之处,若有新史料或由新角度来观察,当宜有可探讨之论题及发现。笔者于读书之际,记得仲淹幼孤贫而身体多病,然其后历任要职,责重事剧之余,尚能得六十四之中寿,故对其体病与生活等有所兴趣,因草此短文,大略陈述之。
二、范仲淹的体病
范仲淹在四十三岁时移官至陈州(今河南淮阳)通判,曾上疏乞将磨勘转官恩泽移赠考妣,疏中说出其自幼即多病:
窃念臣襁褓之中,已丁何怙,鞠养在母,慈爱过人。恤臣幼孤,悯臣多病,夜扣星象,食断荤茹。
仲淹身世,论者皆知,二岁而孤,母改嫁长山朱氏,因以改姓为朱,名说,少年时在长白山醴泉寺僧舍读书,后往南都郡学就读,历经苦读后而考中进士。是以少年时孤贫,体弱多病当与此有关。关于仲淹的体病,在《宋史》仲淹传记中仅说:“以疾,请邓州”,以及“初,仲淹病,帝(仁宗)常遣使赐药存问”,是仁宗皇帝对大臣的关切,也说明仲淹身体的疾病并非日常生活疏失偶患之小病。然则仲淹到底有哪种体病?可略作考察。
仲淹体病的纪录约当其四十六岁左右,仁宗景祐元年(1034)出守睦州(今浙江建德东)时,道经桐庐有诗《出守桐庐道中十绝》,其诗中二首的第一首言:
分符江外去,人笑似骚人。不道鲈鱼美,还堪养病身。
第二首诗言:
有病甘长废,无机苦直言。江山藏拙好,何敢望天阍。
诗中已说到有病之身,但未说明到底是何病?二年后,仲淹落职知饶州(今江西波阳)时,曾有昏倒之症,以后的几年在陕西边区抵御西夏时间为多,直至庆历三年(1043),仲淹五十五岁时,人京为参知政事,并主持著名的“庆历变法”,推行改革的新政。仲淹知饶州吋年四十八岁,以后的六、七年间时有体病的现象,据其自言说:
窃念臣前在饶州日,因学行气,而有差失,遽得眩转之疾,对宾客忽倒,不知人事,寻医救得退。自后久坐则头运,多务则心烦。昨在延安,数曾发动。……赴任耀州,以炎热之期,历涉山险,旧疾遂作,近日颇加。头目昏沉,食物减少,举动无力,勉强稍难见于永兴军诸医官看治次。其本州公事,权交割通判发遣。
此段自道病况,是景祐三年(1036)四十八岁知饶州,康定元年(104。)五十二岁任陕西都转运使及陕西经略安抚副使、兼知延州(今陕西延安),庆历元年(1041)五十三岁为户部员外郎、龙图阁直学士、知耀州(今陕西耀县),这三个时期的体病情形。在饶州时曾有诗句:“每疏歌酒缘多病”、“人间祸福何须道,塞上衰翁也自知”,自说多病与自喻衰翁,是接续此前的体病抑或是因“行气”差失后所导致?仲淹学行气不当,“遽得眩转之疾”,在宾客之前突然昏倒,显然相当严重。
行气出于道家气一元论的生命本原之说,以气为生命构成之基础,故欲延年益寿则须激发此本原,遂产生行气、导引等说法。行气指吐纳、服气、胎息、调息等,从《庄子》的“吐故纳新”,到葛洪的力倡行气,已完成道、医的融合及行气在中医学上的特色与地位。创立及发展导引行气的养生术正是道医的重要成就之一,也是纳入中医体系中的部分。早在马王堆汉墓中有《却谷食气》、《十问》帛书,即记述呼吸调息以食气的方法,导引与行气往往互相配合。白魏晋南北朝至于唐宋以后,道家书及医书颇有谈论行气之说,成为养生、除病、长生的普遍认知。著名的《黄帝内经》中记载:
黄帝曰:余受九针于夫子,而私览于诸方,或有导引、行气、乔摩、灸熨、刺炳、饮药之一者,可独守耶?将尽行之乎?
据明人张隐庵的批注说病传是“邪”从皮毛而发于腠理,再人于经脉,再传留于五脏。“如邪人于藏(脏),不可以致生”,因病体不同而施以不同的治疗去病之法,如“邪人于中(五脏)者,宣导引、行气以出之”。马元台的批注说:“病有不同,故治之亦异也。”即因不同之人、不同之病而有各种治疗法,如导引、行气、乔摩、灸熨等等,而各种疗治法也都有其要领及专门的方法。这些自有其专业的学习及训练,且任何一种方法及理论都颇为繁复与讲究。
仲淹“因学行气”,其为自学或学于何人?学习之情形等,因未见记载而不能得知。行气是为养生而去学习?抑或是自觉身体不适而欲学习以健身、治疗?也都无法得知。到庆历二年,仲淹五十四岁时,为请辞邻州(今陕西彬县)观察使,又言及身体之病痛说:
况臣懦旭之质,宿患风眩,近加疾毒,复多鼻衄,肤发衰变,精力减竭。
除去前面说到的体病现象是眩转、头晕、头目昏沉等,加上这里所说的“宿患风眩”,大体情况相同,就是头晕眼花,重者如乘舟车,甚至突然昏倒。中医对于导致眩晕现象指出有多种情形,如风火上扰、阴虚阳亢、心脾血虚、中气不足、.肾精不足、痰渴中阻等。至于致病的原因则有情志所伤、饮食所伤、失血、疲劳过度等,但以虚者居其八、九,伤脾而痰浊中阻亦能造成晕眩。笔者因不谙医学,无法多加讨论,同样地,鼻衄有风寒欲解、风热壅肺、胃热、胃中虚火、肝火犯肺、气血两虚等多种症候,笔者亦无法推断仲淹宿患风眩,又以“疾毒”而多有鼻孔出血的现象是何种原因?其时仲淹描述自身已是“肤发衰变,精力减竭”,因病而衰老之象,前一年则已是“头目昏沉,食物减少,举动无力”,风眩影响食欲,而食少也导致体虚乏力。
仲淹的体病还不止是“宿患风眩”,在《与石曼卿》书信中说因“朋友来欢,积饮伤肺”,饮酒过量而伤及肺。在《与孙元规》书信中说“肺疾未愈,赖此幽栖”,因肺疾而养病。在《与滕子京》书信中说“某肺疾尚留,酒量大减,水边林下,略能清吟”,以肺疾未愈故,而饮酒量小。肺病又是仲淹常提及的体病,而疾苦的状况,是在庆历五年(1045)仲淹改知邓州(今河南邓州),时年五十七岁时所说:
臣以患肺久深,每秋必发,求去冱寒之地,以就便安之所,庶近医药,存养晚年。
可知肺疾已是多年之患,且是“每秋必发”,受秋天凉寒之气则必发作,因此要求离开西寒冷之地。肺疾发病应已有多年。又在同年改知邓州的陈乞表上说:“臣则宿患肺疾,每至秋冬发动”,看来应是多年患有的疾病。为方便就医,故而又说:“察臣之多病,许从善地,就访良医”,企望在河中府、同州(今陕西大荔)或京西襄(今湖北襄樊)、邓之间得知州之任。旋即受命往就知邓州,此即《宋史》所载“以疾请邓州”。仲淹体病与肺疾有关的资料大约都在六十岁稍前几年,罢参政而出守西北时。又言咳嗽恐与肺疾有关。书信中说:
某到忻、代病嗽,医药过凉,伤及下脏,淋痔并作,日夜苦楚,于今稍间而未止。
咳嗽病变主脏在肺,又与肝、脾、肾有关,因肺体清虚,不耐寒热,而肺主气,其气又贯百脉而通他脏,受不得外来脏腑病气。肝脉布于两胁而上注于肺,若肝郁化火,气火上逆犯肺而生咳。脾则为肺之母,所谓“手太阴肺经起于中焦,下络大肠,还循胃口”。胃主纳气,为气之根,若肺病及肾,肾虚气逆犯肺,即生咳、喘。故张景岳说:“咳症虽多,无非肺病。””病的病因、病机复杂,与咳嗽、淋、痔一样并不单纯,简略的描述实无法下诊断病,而笔者也无医学的能力来进一步分析。据前文中仲淹重复提及其肺病每至秋冬则发,又“病嗽”,仍无法出肺气失宣、肺失清润、痰湿热、肝火、肺阴亏、气虚等等,但不知何以会用“医药过凉致“伤及下脏”?结果发生“淋、痔并作”。淋病的五淋或七淋中,不知仲淹所犯为何种?大概是隋代巢元方所说的“由肾虚而膀胱热也”导致,如过服寒凉会致脾肾两虚,混浊不去,则有“劳淋’’之患。“痔”当指痔漏之病,痔久成漏,二者不同而有相关。痔又有内、外之痔,其病因是素积湿热、过食炙博、酒色过度、外感六淫、内伤情志、久坐远行,至于阴阳失调,腑脏本虚而气血亏损。以仲淹而言,似因治肺疾而“医药过凉”,“伤及下脏”而生淋、痔,其间的关系像是用药不妥而导致,然笔者却无法多加说明。
皇祐元年(1049),仲淹知杭州,时年六十一。在杭州约两年,仍有患病的纪录,“余杭酷热,多在江楼。因病月余,以故久不奏记”。病患恐是旧疾,往日在西北燥寒之地易发病,而后到杭州湿热之处也易发病,似体病不易控制。在杭州是仲淹去世前三年余,到皇祐三年,调知青州(今山东益都),病情似已不轻,当时年已六十三,而青州的状况是岁饥物贵、流民待济,又有寇盗之患,可说是事繁任重。e因病而加以事繁,仲淹遂请求调任颍州(今安徽阜阳)或亳州(今安徽亳州)之地。其上书中说:
今守东齐,方面亦重,救灾御寇,敢不尽心。而年高气衰,日增疾恙,去冬以来,顿成羸老,精神减耗,形体旭弱,事多遗忘,力不支持。……自臣抱病,勾管不前,上无分宵旰之忧,下无以逃尸素之诮。
由前一年冬在杭州时的身体状况,到青州事务繁剧,又有腹疾之病,e则更加深年老体衰之情’恐不堪重任而无力处事,故请求调任。朝廷亦悯其年老多病,于次年徙之往颍州,当时即抱病上道,然则于五月途经徐州而去世,享年六十四。
范仲淹四十八岁时曾因学行气而有差失,往后疾病就医药,但似仍未放弃以行气治疗,大约在五十七岁知邓州后,“亦依旧行气不废,且遣疾耳”。仲淹体病至少达时五年以上,而以行气调治体病恐亦随伴其病而终;对行气的认知与笃信体行系来自于传授或自学?恐难以得知。行气是道家养生之道,纳入医学后亦成为Et常养生以及治疾疗伤之法。仲淹略通医理,稍知医药养生,故清人陆以泜说历代宰相通医理者,自伊尹而后,仅唐代狄仁杰、陆贽及宋代范仲淹,至近代言历代医家,也列入狄、陆、范三人。据宋人吴曾所言仲淹曾欲为良医,其记事云:
范文正公微时,常诣灵祠求祷,曰:“他时得相位乎?”不许。复祷之曰:“不然,愿为-艮医?”亦不许。既而叹曰:“夫不能利泽生民,非大丈夫平生之志。’’他日,有人谓公曰:“大丈夫之志于相,理则当然,良医之技,君何愿焉?无乃失于卑也?”公曰:‘‘嗟呼!岂为是哉!?#L有云:常善救人,故无弃人;常善救物,故无弃物。且大丈夫之于学也,固欲遇神圣之君,得行其道,思天下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者,若已推而内之沟中,能及小大之生民者,固惟相为然。既不可得矣,夫能行救人利物之心者,莫如良医。果能为良医也,上以疗君亲之疾,下以救贫民之厄,中以保身长年,在下而能及小人生民者,舍夫良医,则未之有也。”
此段纪录虽出于小说笔记,但亦有参考之处,以仲淹之抱负胸怀,是存有大丈夫泽被天下、利救生民之志。为相已见其功业;而欲为良医,不免学习医理。仲淹对医学是有些学习,但未见到关于医学方面的专门论著,言及医学知识大多散见于书信之中,虽是生活日常中的谈论,但仍可看出其医学知识。
在医理方面与生活养生之道有关,仲淹在给其三哥仲温之书信中说身心与饮食的关系云:
缘三哥此病因被二婿烦恼,遂成咽塞,更多酒伤着脾胃,复可吃食,致此吐逆。今既病深,又忧家及顾儿女,转更生气,何由得安? 但请思之,千古圣贤不能免死,不能管后事,一身从无中来,却归无中去,谁是亲疏? 谁能主宰? 既心气渐顺,五脏亦和,药方有效,食方有味也。只如安乐人,忽有忧事,便吃食不下,何况久病,更忧生死,更忧身后,乃在大怖中,饮食安可得下?请宽心,将息,将息!
信末还附言:“今送关都官服火丹砂并橘皮散去,切宜服之服之。”仲温因家事烦恼而患疾,至于饮食受到影响,故劝其宽心,毋须执溺于忧烦与身后事等,又以圣人皆不能免死、管身后事,人是由无中生来,也必将归于无中去,既无能主宰,也无可奈何,不如逍遥自在地生活。以这些劝说为前提,是要其看透人生,如此心气顺、五脏和,药食才皆能有效。仲淹书信中既言人生之理,也是养生的医理。饮食对身体病恙之人有其须注意之处,故又在给仲温三哥的信中叮咛须调节饮食,因脾脏恶湿,不得吃湿面、少羹汤,而宜食焦、蒸饼、软饭,又以道家所言宜食轻干物以益脾脏。仲温忧烦家事,因思虑伤脾,运化功能不健,食欲则不振,脾伤而津液运化无权,除产生内湿外,又可能凝聚为痰、为饮,病症中的呕吐、呃逆、泄泻等都与脾胃之疾有关。脾脏喜燥恶湿,因之于日常生活饮食中宜配合辅助以健脾,至于道家书所言即为养生之饮食原则,实已纳入于中医的理论体系中。
在生活中言及有防疫的方法,如水灾人疫恐生感染,仲淹提示用朮置于井中或水瓮浸泡,作为日用生活饮水,可以辟瘟。据《神农本草经》所载,朮为生于山谷之草,又名山蓟,“味苦温,主风寒湿痹,死肌痉疸,止汗除热”,若作煎饵久食,可以轻身,且“延年不饥”。草有苍、白朮之别,大体多以白朮通用;朮草浸水以辟瘟或是民俗之法。又说浸朮于水则要用竹篮吊浸,不宜沉入水中泡浸,又是讲究之处。仲淹用灸养生治病亦有记载,要其兄仲温在气海穴灸三百壮(粒)则可益于身,而仲淹本人也曾“某在南阳,灸得五百,至今得力”。仲淹于五十七岁时改知邓州,此即所说的在南阳时,已患风眩、肺病之疾多年,因用灸治而有功效,故将此法提供其兄仲温,又再叮咛“须是多灸,仍服好药,方可图安”,灸气海穴大约是益气为主。养生的医理,仲淹不只与家人兄弟言,也与至交之友韩琦论说:
人之生也,分天地之气,不调则其气不平,气不平则疾作,此理之必然矣。今人于十二时中,寝食之外,皆徇外事,无一时调气治身,安得而不为疾也?请那十日功,看《素问》一遍,則知人之生可贵也,气须甚平也。和自此养,疾自此去。……宜少服药,专于惜气养和,此大概养生之说也。道书云:积气成真,是也。为节慎、补气、咽津之术可行之,余皆迂怪。贪慕神仙,心未灰而意必乱,宜无信矣!
仲淹此说重在调气,正与其学行气有关,使气能平和,否则“气不平则疾作”;少服药,是指病全靠药服,未必得宜,应习气养和,此则为养生之说,以道家“积气成真”即补气、咽津之术;至于道家其他关于气的修炼都属怪诞之论,至于神仙之说则更不可信,看来仲淹对道家说法是有所取舍。仲淹还推崇《素问》,以为是言大道类《三坟》之书,且以为其精妙之处非一般医者所能言。所说即日常生活中宜以调(行)气为养生之道,调气则是以道家的节慎、补气、咽津之术。节慎当指七情六欲的节制与谨慎,补气、咽津为行气的重要方法,如道书《行真先生服内元气诀》中所言的“服气”程序,补气、咽津是由丹田气海中升上的元气,吞服后再以意领气,沿任、督二脉运转,此即为行气。仲淹之行气大体不出于此,也因之如前文所言,主张在气海穴行灸,是为助气之通达。“积气成真”可以养生延命,以至于修炼为仙,不过,仲淹不信也不求神仙,而止于养生。
对医理与医方的了解自可呈现出仲淹对医学的认知,除上所述外,在覆尹洙《问医帖》的信中,虽言及“目疾”,但仍旧强调“须惜真气以补之”,对于目疾,以为不可急治,“急则伤之也”,要渐治渐退以愈,而若食补药不可性热,热则损目,宜用温和性补药。又于信中言及师鲁(尹洙)所要求的药与醋,对于醋说“大热损眼”,饮食宜淡,若不能,要用水和之而食,可“庶毒力”。”醋有多种,人药常用,以其“谷气全也”,醋与酒皆有助添药势的功能。对于儿科,仲淹也有了解,但不知药方及病情的内容,是仲淹本身所开付之药?抑或如何?未有具体的答案。”对于牙疾,仲淹有药方,韩琦因牙痛不已,仲淹去信提出用好的硫磺末来揩涂,疼痛即止,又恐是风壅疾,则用搜风药可治。硫磺,味酸温热,主治下元虚冷、寒泄、脾胃虚,坚筋骨、治头秃、疸痔癣、疥等,在药用上是损益兼具,似未见用之于治牙疾。其用之于揩牙止痛,或恐是偏方。风壅用“搜风药”,不知是否即“定风汤”?此剂治风热牙疼,喜寒恶热,以辛温药材散风,以咸寒药材驱热。仲淹在给尹洙的信中言:“合得花蛇散,空心可日一服,甚有功。恐疑之,和方寄上。”此药剂不明,而寄出的药方也未见,当与尹洙得病而赠药有关。
仲淹通医理、知药方,除本人用于养生与治疾外,亦用之于亲朋好友,但具体资料甚少,且记述不够完备,所得未多。仲淹并非医者,未必多能治疾疗病,如其子纯佑得病,也须“不住请医人调理,心闷可知”。故朝廷欲差往之荆南府,仲淹上表求依旧知邓州,说:“而又子有疾恙,日常忧虞,复困道途,仍远医药”,可知求医治病是为主要的做法,个人的医学知识仍是有所局限,未敢轻易自己看诊治病。
仲淹幼孤贫,读书长白山时生活清苦,以划粥断齑度日,人南都学社,“其起居饮食,人所不堪,而公(仲淹)自刻益苦”,尚犹“往往餿粥不充,日昃始食”。青少年时清贫刻苦的生活习惯,养成其后俭约朴素的日常生活。三十八岁时仲淹母丧,家境仍清贫,“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”,然仲淹“临财好施,意豁如也,及退而观其私,妻子仅给衣食”。家庭生活清简至仲淹显贵时,生活仍如贫贱时,以至于“家人不识富贵之乐”。生活简约却能安贫乐道,前文曾举出仲淹在家书中劝三哥要“放心逍遥,任委来往”,又说:“平生之称,当见大节,不必窃论曲直,取小名招大悔矣!”并言及个人经验是:“老夫屡经风波,惟能忍穷,故得免祸”,“凡见利处便须思患”。忍穷是由平生生活养成,持守大节而不沾小名,是清心节行之志。再由仲淹的名篇《岳阳楼记》见其“先忧后乐”之志节,此毋须赘言可知。“乐道白适”应是仲淹一生的生活秉持,所谓“须是以道自乐,荣利无穷,千古困人”,此即说于生也有涯而求无涯荣利,若不能以道自乐,实是千古困人之心患。于交游友朋间常以此相勉,困顿苦厄时,“惟君子为能乐道,正在此日矣!”“安仁乐道”为誉高明,“砥砺名节”为副知己。因能持节立志,故于生活中不难白乐、自得,如其出守睦州时,山水风光与琴诗之会,“其为郡之乐,有如此者”。其他诗琴茶酒之会,山川自然之美,僧道逸士之友,书画金石之赏等等,是仲淹除公务外最主要的生活情趣与兴致,实在也是中国士大夫传统之生活的一面。生活有雅兴情趣,当能自乐自得,仲淹说:
而水石琴书,日有雅味,时得佳客,相与咏歌。古人谓道可自乐者,今始信然。
道可自乐者在此。日常领会自得白乐,在居处之间是:
端居萧索,惟道可依,日扣圣门,所得多矣!某此去南阳,亦且读书。涉道贵深,退即自乐,非升沉之可摇也。
因能持节守志,生活中心有主宰,当“非升沉可摇”,及遭贬落职时,“当时满朝见怒,惟责己乐道,未始动怀”。仲淹的白乐不止在日常生活情趣的自得中,也在于仕宦生活的名节守道之中。
生命在仲淹看来“一身从无中来,却归无中去,谁是亲疏?谁能主宰?”自然肉体的生命归诸于天命所成,甚至生命中之穷达祸福,道之行否臧显,往往亦有难知之天命,“欲一问于苍天,天杳杳而谁穷?”“叔宝多病兮,一朝已而;颜子不寿兮,厥灵何之?神茫茫兮安问?天杳杳兮曷司?”因祸福不测,天寿难之,仲淹不免说出“死生惟命,幸无伤轸”之句。而对于好友尹洙病危临终之际,表现略无忧戚,叹说:“庄老释氏齐死生之说,师鲁尽得之,奇异奇异!”是对生死的明透达观始能至于此,除服膺齐生死之说外,又何以对待人事、天命之复杂变化?仲淹说:
然人事多端,天假手于人尔。奉忧之心,公必悉之,其如参差,无以为力,奈何奈何?穷达荣辱,人事分别,至终岂复异哉?惟信道养性,浩然大同,斯为得矣!
执守其道而养生,心存浩然之气而能函容万物等齐自得。故而又说:“养生俟死,此其志也。”这是仲淹罢政后,体病恙疾屡作,不欲任繁剧之职差,因而“即有丘园之请,以全苦节”。
仲淹“乐道自适”的另一说法不妨是“信道养性”,其“道”也应是“先忧后乐”之抱负与胸怀,如仲淹曾作《四民诗》,对社会中士、农、工、商各阶层都有其关怀,尤以身为士人是“道从仁义广,名由忠孝全”,由此根本出发来复兴大道,评议士人之弊是“学者忽其本,仕者浮于职。节义为空言,功名思苟得”。由此即可知仲淹之“道”乃落实于儒家仁义忠孝之道,也即是士大夫之本分;若守本分、知天命,应即可“乐道自适”矣!
仲淹有一阕词《剔银镫》,读来颇有意思,多少可反映对人生某些观点与情怀。词句如下:
昨夜因看蜀志,笑曹操、孙权、刘备,
用尽机关,徒劳心力,只得三分天地。
屈指细寻思,争如共刘伶一醉。
人事都无百岁,少痴呆,老成旭悴。
只有中间,些子少年,忍把浮名牵系。
一品与千金,问白发如何回避。
四、结语
在前言中已说及范仲淹的功业与贡献有多方面表现,因之对其了解也应由多方面着手;本文所论不过为一小部分。仲淹历任边防要职,对当时西北国防、战守之策有重要的贡献及历史地位,亦曾主政中央,施行变法改革,虽变法未成,但展现宋代士大夫从政之积极精神与理想抱负的实践。以这两方面而言,都是任务繁重、事情急剧的工作,极耗精神及体力,这也都影响到仲淹的身体之疾。但若从其自幼孤贫出身,又在求学时生活清苦之极来看,恐以至于营养不良,早即造成对身体健康的影响。在人仕为官之后,家庭生活简朴之至,有如清贫,似乎太过于刻苦;然其却不吝于周济,乐善好施,正可见其人格与胸怀的特色。
仲淹约在近五十岁时即有体病的纪录,往后至去世十余年间经常抱病,主要的体病是风眩、肺疾,间有鼻衄、腹疾、淋、痔等,因有宿疾发作,也有因行气、用药欠妥而引起。仲淹有医学知识,对医理、药物略有所知,亦知养生之理,尤其长年以行气养生。这些医学养生的知识对于仲淹的体病能起何种作用?由于具体且完整的数据未见,如同其体病一样,尚不能有稍多的分析,而笔者的医学所知也无能多作论析,故仅能就史料所载稍加说明而已。但笔者以为仲淹自幼体质本差,日常生活又较清苦,加之重责剧事,都对身体健康有所影响,若非仲淹能乐道自适,胸怀高远,又略通医学,知行气养生,其得寿恐怕还要少些。
(作者:王明荪,台湾中兴大学历史系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