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兼析元祐年间“调停”说的起因与影响
一
北宋时期党争剧烈,陷于党争的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互以“朋党”之名攻讦对手,危害日深,如南宋人罗大经所云:“自庆历以前,无君子、小人之名,所谓本只一家者也,故君子不受祸。自庆历以后,君子、小人之名始立,则有自家、他家之分矣。故君子之受祸,一节深于一节。”故对于朋党现象及其政治危害,宋代士大夫大多有论析。于宋哲宗元祐年间两拜宰相的范纯仁对此亦有深刻的认识,并在其执政期间多次倡言以朋党之名相互攻讦之害,主张“调停”,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元祐年间的新、旧党之间和旧党内部愈演愈烈的党派之争。
范纯仁(1027—1101)字尧夫,吴县(今江苏苏州)人,名臣范仲淹(字希文)次子。皇祐元年(1049)进士及第。治平间为侍御史,因论“濮议”而出通判安州。宋神宗熙宁初召还,任同知谏院,又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出知河中府。宋哲宗即位,召除给事中,元祐元年(1086)任吏部尚书,寻同知枢密院事。三年,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。四年,范纯仁因言官攻讦其“党”蔡确而罢相,出知颍昌府,徙知太原、河南二府。八年,复召拜右仆射。哲宗亲政,再罢相出知颍昌府等,后被贬武安军节度副使,永州安置。建中靖国元年(110工)卒,谥忠宣。其事迹见曾肇《范忠宣墓志铭》及《宋史.范纯仁传》等。
范纯仁有关“朋党”的论说,主要见诸其于元祐前期任职枢密院和初拜宰相时所上奏章之中。然与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宋代多数士大夫所主张的“君子有朋”、“小人无党”之说不同,范纯仁认为“朝臣本无党,但善恶邪正,各以类分”而已,并鉴于“前世朋党之祸”,极力反对以所谓朋党之罪贬责朝臣。范纯仁此论,因其宰相身份而影响政坛甚大。对于欧阳修等朋党论及其与北宋政治、社会等关系、影响,今人论述颇多,然少有述及范纯仁之朋党观及其与元祐政治关系者,故本文即据有关史料论析之,兼及元祐年间“调停”说的起因与其影响。
二
宋代士大夫议论朋党者,以欧阳修所撰之《朋党论》最为著名。范纯仁的朋党观,亦与欧阳修《朋党论》关系颇深。范纯仁于元祐初撰有《缴奏欧阳修(朋党论)》一文,略云:
近日颇有匪人架造谤言,毁黩良善,始以疑似之事,玷污一二忠臣,渐兴朋党之名,将以尽逐善类。若陛下辨之不早,必致邪正难分,眩陛下知人之明,失陛下求治之意,浸成邀卦、否卦之象,则是小人道长,亦恐圣功难成。……臣又闻孔子曰:“众恶之必察焉,众好之必察焉。”又曰:“乡人皆好之何如,曰未可也。乡人皆恶之何如,曰未可也。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恶之。”大抵善人少而不善人多,则是君子不免为小人所恶,故虽众而必察。若专取善人之好恶,則不善人架造之言易为辨明。若不追监前言,无由防其微渐。臣窃见本朝欧阳修作《五代史》,于《六臣传》后论及朋党之事,辄敢备录上进,伏望万几之暇略赐观览,庶几仰裨四聪之万一也。
元祐初,宣仁太后当政,起用旧党,贬斥新党出朝。此时范纯仁针对有人“渐兴朋党之名”,用以“毁黩良善”、“尽逐善类”,故特意抄录欧阳修《朋党论》上进,并又点出欧阳修《新五代史.六臣传论》,说明朝臣私结朋党以及用“朋党之名”攻讦“君子”之害,以期天子分辨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,而近“君子”、远“小人”,化解渐趋激化的朝中党派纷争,以“裁成天地之化”而致天下太平。
是文亦收录于《宋朝诸臣奏议》卷七六,题《上哲宗进欧阳修{朋党论>》,皆注云撰于元祐元年范纯仁初任同知枢密院时。然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载录是文于元祐二年五月,注曰“纯仁所言不得其日”;又曰“纯仁奏更详之,或移人王觌贬时”。并于元祐三年五月王觌贬官时,云范纯仁上奏营救,“因录进欧阳修《朋党论》”,并注曰“此据曾肇《(范纯仁)墓志》”。《东都事略。范纯仁传》亦云,范纯仁“元祐三年拜右仆射兼中书侍郎,谏官王觌坐论朋党贬,纯仁复为辨君子、小人朋党之异,因极言前世朋党之祸,并录欧阳修《朋党论》以进”。当亦据曾肇《墓志》。此说恐不然。因是文中仅言及“近日”有“匪人”“渐兴朋党之名,将以尽逐善类”,若“辨之不早”将危害不细,与元祐三年党争剧烈,范纯仁向当政太后直言“朝廷本无朋党”的观点大有不同。又南宋汪应辰曾云:“旧见范忠宣、王正仲、曾子开皆云元祐间有朋党之论,忠宣辨尤力,录欧阳公《朋党论》以进。忠宣《奏议》、《言行录》皆可考,然竞不知何人为党论,其论指何事也。后得一书目《元祐密疏》者,有刘器之一章,分王安石、吕惠卿、蔡确之党,各具姓名于其下,方知忠宣所争者此也。”可证曾肇所撰《墓志>>故意将范纯仁录进《朋党论》之时定在元祐三年,实有难言之隐,即为掩饰刘安世等“分王安石、吕惠卿、蔡确之党一事。
范纯仁所进的欧阳修《朋党论》撰于庆历四年(1044),是为支持范仲淹“庆历新政”而作。其《朋党论》的主要观点是“君子有朋”而“小人无党”。欧阳修认为“君子以同道为朋”,而“小人以同利为朋”。其“小人所好者利禄也,所贪者财货也。当其同利之时,暂相党引以为朋者,伪也。及其见利而争先,或利尽而交疏,则反相贼害,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。故臣谓小人无朋,其暂为朋者,伪也”。而“君子则不然,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。以之修身,则同道而相益,以知事国,则同心而共济,终始如一。此君子之朋也”。因此,“为人君者,但当退小人之伪朋,用君子之真朋,则天下治矣”。
从古代朋党史发展来看,北宋庆历时期是一个重要阶段,而朋党观至此亦发生了重要变化。在此以前,《尚书.洪范》“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,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”,以及《论语.为政》“君子周而不比,小人比而不周”,“君子群而不党”等祖训,对士大夫影响极其深刻,故东汉、晚唐时期,虽党争蜂起,但却对“朋党”二字讳莫如深。如唐代“牛李党争”之主要参与者李德裕曾撰《朋党论》,以为“治平之世,教化兴行,群臣和于朝,百姓和于野,人自砥砺,无所是非,天下焉有朋党哉!”而指责“今之朋党者,皆依倚幸臣诬陷君子,鼓天下之动以养交游,窃儒家之术以资大盗”。又唐宰相李绛在回答唐宪宗“人言外间朋党太盛”之问时说:“自古人君所甚恶者,莫若人臣为朋党,故小人谮君子者必曰朋党。何则?朋党言之则可恶,寻之则无迹故也。”并声言“夫君子固与君子合,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,然后谓之非党邪!”但人宋以后,士大夫却认为自古即有朋党。北宋初王禹偶撰《朋党论》指出:“朋党之来远矣,自尧、舜时有之”,既有“小人之党”,同时又有“君子之党”。发展至欧阳修撰《朋党论》时,不少士大夫接受了“君子有朋”之说。如范仲淹在回答宋仁宗“白昔小人多为朋党,亦有君子之党乎”之问时,即明确宣称:“苟朋而为善,于国家何害也。”即“君子”结“朋而为善”,有利国家,而“小人”才结党为恶,危害朝廷。因欧阳修《朋党论》通过义与利两方面的分析,从而“充分肯定了君子结党在义理上的必然性与在治天下中的必要性”,所以为不少两宋士大夫尤其是理学家所接受。
欧阳修作《朋党论》,既是当时党争渐趋加剧的产物,同时因其提出要尽逐“小人”,故也进一步激化了朝中矛盾。据南宋周必大载:“仁宗时,吕夷简为宰相,范仲淹为侍从。仲淹危言正论,多议朝廷得失,夷简怒而逐之。士大夫往往直仲淹而罪夷简,夷简则指以为党,或坐窜逐,而朋党之论遂成。赖仁宗圣学高明,力排群议,擢仲淹参贰政事,于是党论不攻自破。当是时,欧阳修盖尝为夷简指为党仲淹者,故其为谏宫也,首著《朋党论》。”此外,欧阳修还有一篇论说朋党的重要文章,即范纯仁提到过的《新五代史.唐六臣传论》,略云:
呜呼!始为朋党之论者谁欤?甚乎作俑者也,真可谓不仁之人哉!……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,必进朋党之说;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,必进朋党之说;欲夺国而与人者,必进朋党之说。夫为君子者,故尝寡过,小人欲加之罪,则有可诬者,有不可诬者,不能遍及也。至欲举天下之善,求其类而尽去之,惟指以为朋党耳。……故曰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,惟以朋党罪之,则无免者矣。夫善善之相乐,以其类同,此自然之理也。故闻善者必相称誉,称誉则谓之朋党,得善者必相荐引,荐引则谓之朋党,使人闻善不敢称誉,人主之耳不闻有善于天下矣,见善不敢荐,则人主之目不得见善人矣。善人日远,而小人日进,则为人主者,伥伥然谁与之图治安之计哉?故曰:欲孤入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,必用朋党之说也。
对是文中观点,今有学者认为是“反朋党论”的,指出“作为宋代‘君子有党’论的倡导人,欧阳修曾是一位彻底的反朋党论者”,而其“转而宣扬‘君子有党’论”的原因,是因其“被吕夷简‘指为党仲淹者’,故转而宣扬君子结党的合理性和必要性”。案此说大不然,《新五代史》成书实在庆历年之后。o又分析《唐六臣传论》云云可知,欧阳修所痛恨的乃是“小人”利用“朋党之论”蛊惑“人主”,以达到“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”、“欲孤入主之势而蔽其耳目”的目的,故并未与《朋党论》中所倡导的“君子有党”说相冲突。即《朋党论》是从“君子有朋”及君子结党对治天下之作用的角度加以论析,而《唐六臣传论》乃着眼于分析“小人”借口“朋党”说以攻去朝中“君子”的危害。对此,南宋周必大明白指出:欧阳修著《朋党论诤“曰小人无朋,同利则暂相党引,见利则反相贼害,惟君子修身则同道相益,事国则同心共济。其后为《五代史.六臣赞》,又反复言之”。这是因为欧阳修《朋党论》出,大大激怒了反对者。《儒林公议》载:“范仲淹、富弼初被进用,锐于建谋,作事不顾时之可否.时山东人石介方为国子监直讲,撰《庆历圣德诗》以美得人,中有“瞧仲淹、弼,一夔一契’之句,气类不同者恶之若仇。未几,谤訾群兴,范、富皆罢为郡。介诗颇为累焉”。由于“自昔人君最恶者朋党,而人臣之得罪,亦无大于此”,即天子认为“人臣”而朋党者为“不忠”、“不正”、“不公也”。因此,宋仁宗对于“君子有党”论的看法是:“朕闻至治之世,元凯共朝,不为朋党。”而今日“承平之弊,浇竞相蒙,人务交游,家为激讦,更相附离,以沽声誉,至或阴招贿赂,阳托荐贤”。结果失去天子信任的范仲淹、富弼等人,被免官出朝。
庆历新政的失败,对欧阳修影响颇大。据载石介“为《庆历圣德诗》,遂偃然肆言,臧否卿相不少贷”,孙复闻之曰:“为天下不当如是,祸必自此。”始欧阳修“犹未以為然,及朋党论起,始悟其过,故嘉祐、治平之政施行,与庆历不同。事欲求成,亦必历更而后尽其变也”。因此,欧阳修于皇祐间撰《文正范公神道碑》时,特地写出范仲淹起初虽与宰相吕夷简冲突激烈,然“及吕公复相,公(范仲淹)亦再起被用,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,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”。此时的欧阳修并未放弃“君子有党”论,但因身经激烈党争的历练,使其对“君子”与“小人”、朋党与朝政等有了更深的考虑,故而利用为范仲淹撰写神道碑的机会,特意写出范仲淹、吕夷简和解之事,以欲消弭党祸。
《新五代史》原属欧阳修私修之史,至熙宁五年(1072)欧阳修卒,宋神宗八月“诏其家上之。十年五月庚申,诏藏秘阁”。①由于“君子有党”说曾遭宋仁宗的驳斥,故范纯仁借《新五代史》已得宋神宗的肯定而藏人禁中秘阁,而《新五代史》之“《六臣传》后论及朋党之事,辄敢备录”欧阳修《朋党论》“上进”,以期圣上“观览”后能“仰裨四聪之万一”,来识别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之不同,明白“小人”以朋党诬陷“君子”的危害,从而达到天下大治的目标。
三
范纯仁虽对欧阳修的《朋党论》、《唐六臣传论》都甚为重视,但因北宋中期以后党争日趋激烈,故使其朋党观前后变化甚大.如范纯仁起初甚反感欧阳修记叙范仲淹与吕夷简“欢然”和解之举;其于英宗、神宗朝弹劾官员时,文字亦十分激烈,往往以“奸邪”相攻讦。然至元祐初虽奏进欧阳修《朋党论》,言辞却大为平缓。此后随着政治环境渐趋恶劣,范纯仁更是屡屡宣称朝臣“无党”、“朋党难辨”,“何烦分辨党人”,多方调停朝中党派之争。
(1)范纯仁削去《范公神道碑》中有关范仲淹与吕夷简“解仇”之记载
皇祐四年(1052),范仲淹卒,范纯仁礼请乃翁挚友欧阳修为撰《神道碑》,但却对欧阳修所记范仲淹已与吕夷简“解仇”之文字绝不接受,于刻石时削去之,欧阳修对此大为不快。两宋之际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云:
公(欧阳修)初以范希文(仲淹)事得罪于吕相,坐党人远贬三峡,流落累年.比吕公罢相,公始被进擢。及后为范公作《神道碑》,言西事,吕公擢用希文,盛称二人之贤,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。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,刻石时,辄削去此一节,云:“我父至死未尝解仇。”公亦叹曰:“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,惟其言公,所以信于后世也。吾尝闻范公自言平生无怨恶于一人,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范集中,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,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!父子之性,相远如此。”
此事虽被范纯仁削去,但欧阳修文集所载《范公神道碑》中仍保存这段文字。是否欧阳修所记,如范纯仁所言并非事实?其实此事,宋人文献中多有记载,如与范纯仁同时的苏轼即记载道:
范文正公笃于忠亮,虽喜功名,而不为朋党。早岁排吕许公,勇于立事,其徒因之,矫厉过直,公亦不喜也。自越州还朝,出镇西事,恐许公不为之地,无以成功,乃为书自咎,解雠而去。其后以参知政事安抚陕西,许公既老居郑,相遇于途。文正身历中书,知事之难,惟有过悔之语,于是许公欣然相与语终日。……故欧阳公为《文正神道碑》,言二公晚年欢然相得,由此故也。后生不知,皆咎欧阳公。
苏轼声称范仲淹“虽喜功名,而不为朋党”并非史实,只是因其记载此事时的政治环境严酷,而不得不如此说。但苏轼所云“后生不知,皆咎欧阳公”之“后生”,实指范纯仁。至南宋,朱熹即因“近得周益公书论吕、范解仇事”,而对门人述说其因由:范仲淹初遭宰相吕夷简打压,其后“吕公再人(相),元昊方犯边,乃以公(范仲淹)经略西事,公亦乐为之用,尝奏记吕公云:‘相公有汾阳之心之德,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。’后欧阳公为《范公神道碑》,有‘欢然相得,戮力平贼’之语,正谓是也。公之子尧夫乃以为不然,遂刊去此语”。而范仲淹致吕夷简之“奏记”,“今(范)集中亦不载,疑亦尧夫所删”。并评论道:“范公平日胸襟豁达,毅然以天下国家为己任,既为吕公而出,岂复更有匿怨之意?况公尝自谓平生无怨恶于一人,此言尤可验。忠宣固是贤者,然其规模广狭,与乃翁不能无间,意谓前日既排申公,今日若与之解仇,前后似不相应,故讳言之,却不知乃翁心事政不如此。欧阳公闻其刊去碑中数语,甚不乐也。”又说:“吕申公斥逐范文正诸人,至晚年复收用之,范公亦竭尽底蕴而为之用。这见文正高处,忠宣辨欧公铭志事,这便是不及文正。”
由此可见,当时范纯仁认为正、邪不并立,其父身为“君子”党之首领,绝无与“小人”之魁“解雠”之事,纵有,亦须讳避之。
(2)范纯仁于“濮议”中攻讦欧阳修为“奸邪”
范纯仁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不并立的观点,在治平年间“濮议”之争中更有淋漓发挥。不但是传统意义上的“小人”,就是《朋党论》的著者、宣称“君子有党”论、并以“君子”自居的欧阳修(时参知政事),庆历新政的重要成员韩琦(时宰相),也因“濮议”,与御史范纯仁等意见对立,而被攻击为“奸邪”、“首恶”以及欺君之“权臣”。如治平三年(1066)正月壬午,御史吕诲、范纯仁、吕大防合奏日:
豺狼当路,击逐宜先,奸邪在朝,弹劾敢后。伏见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,妄引经据,以枉道悦人主,以近利负先帝,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,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讥。朝论骇闻,天下失望。政典之所不赦,人神之所共弃。哀、桓之失既难施于圣朝,褒、犹之奸固难逃于公论,当属吏议,以安众意。
是月癸酉,又奏曰:
修备位政府,……希意邀宠,倡为邪说,违礼乱法,不顾大义,将陷陛下于有过之地,而修方扬扬得志,自以为忠。……而又牵合前代衰替之世所行缪迹,以饰奸言,拒塞正论,挟邪罔上,心实不忠。为臣如此,岂可以参国论哉!琦庇恶遂非,沮抑公议,(执政曾)公亮及(赵)槃依违其间,曾不辨正,亦非大臣辅弼之体。伏望圣慈奋然独断,将臣等前后章疏付外施行,庶分邪正,以服天下。
如此激烈的言辞,其目的即欲“能击去奸恶,肃清朝纲”。而范纯仁为打动天子,更上奏声言“秦、汉以来,母后方预少主之政。自此权臣欲为非常之事,则必假母后之诏令以行其志,往往出于逼胁,而天下卒不知事由权臣”.此所谓“权臣欲为非常之事”,实为“人臣”十恶不赦之大罪,故韩琦见到范纯仁奏章后感慨道:“琦与希文,恩如兄弟,视纯仁如子侄,乃忍如此相攻乎?”结果因为“御史以为理难并立”,宋英宗决定留宰执而“出御史”,于是“劾宰相韩琦不忠五罪”、“劾欧阳修首开邪议”的吕诲、范纯仁、吕大防三御史被黜。
上述吕、范等于正月壬午合上之奏文,亦见于《范忠宣集。奏议》卷上,题《奏论执政尊崇濮王邪议》,然其首作“臣伏见执政首开邪议,妄引经证,以枉道悦人主,以近利负先帝”云云,而无《长编》所引奏章之首语“豺狼当路,击逐宜先,奸邪在朝,弹劾敢后”以及欧阳修之名,此当为曰后收入文集时所删改。
吕、范诸人在“濮议”中,动辄以“奸邪”、“不忠”攻击与自己政见不合者,成为宋代党争史上一大恶例,使政坛环境更趋恶劣。此后,党争双方均自称“君子”,而互以私结朋党、危害君权的罪名相攻,无有止日。由此,宋天子对“君子有党”说甚为反感。如宋神宗即位初,滕元发“问治乱之道,对曰:‘治乱之道,如黑白东西,所以变色易位者,朋党汩之也。’神宗曰:‘卿知君子、小人之党乎?’曰:‘君子无党,辟之草木,绸缪相附者必蔓草,非松柏也。朝廷无朋党,虽中主可以济,不然,虽上圣亦殆。’神宗以为名言,太息久之”。因为此,亦因历事既多,范纯仁对动辄以“朋党”攻讦异见者的危害有所认识,其朋党观发生了很大的转变。
(3)元祐前期范纯仁宣称“朝廷本无朋党”以和缓党争
宣仁太后垂帘听政之初,倚靠司马光、吕公著等旧党以逐去新党,故朝中斗争主要发生于新、旧党之间。为此,元祐元年初拜同知枢密院事的范纯仁即上《缴奏欧阳修(朋党论)》,欲使当政太后识别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,庇护“君子”,以免抱成团的“君子”被“小人”攻击是朋党,引起“人主”恶感而被逐。但随着朝中党争愈演愈烈,不但新、旧党之间生死相搏,即是同属旧党的洛、蜀、朔诸派间亦大起干戈,水火不容:“故方其始也,非惟排斥小人之党,而君子亦自分党,内自相攻,如洛党程正叔为领袖,朱光庭、贾易等为羽翼,川党以苏轼为领袖,吕陶等为羽翼,朔党以刘挚、王岩叟、刘安世为领袖,羽翼尤众”。如元祐三年五月初,授欧阳菜(欧阳修子)为著作郎、实录院检讨官,被称作“殿上虎”、自认“志在徇公,深嫉朋比”的右正言刘安世即上章“论奏欧阳菜朋党奸邪,不当尘玷太史”。待朝廷改授欧阳柒为集贤校理后,刘安世仍不依不饶,宣称欧阳荣“特以阴邪附会,取悦权贵”,并且“自来与程颐、毕仲游、杨国宝、孙朴交结执政吕公著、范纯仁子弟,荐绅之间号为‘五鬼”,一定要宣仁太后罢去欧阳菜新职,以“破执政之私谋”。有鉴于此,范纯仁为避免日趋激化的党争危及王朝统治,不仅尽力调和旧党间的矛盾,对遭到攻击的新党成员也屡施援手。
史称当时“言者攻吕惠卿、章惇、邓绾,(范)纯仁为救解,因言:‘臣尝为绾诬奏坐黜,今日所陈,恐录人之过太甚,实系国体。’宣仁后嘉纳,因下诏书,前日希合附会之人,一无所问。学士苏轼发策问,为言者所攻,韩维罢门下侍郎补外,纯仁奏:‘轼无罪,维尽心国家,不可因谮言黜。”’
又元祐三年四月,試御史中丞胡宗愈擢拜尚書右丞,谏议大夫王王觌即上疏弹劾:“宗愈自为御史中丞,论事建言多出私意,与苏轼、孔文仲各以亲旧相为比周,力排不附己者,而深结同于己者。操心颇僻,岂可以执政?”却反遭落职“与外任差遣”的处分,为此吕公著、范纯仁、刘挚等宰执皆劝说太后收回成命,但太后不依,并声言“朋党甚多,宜早施行,恐于卿等不便”,故范纯仁特退而上疏曰:
以臣愚见,朝廷本无朋党,只是善恶、邪正,各以类分。陛下既用善人,则匪人皆忧难进,遂以善人之相称举者,皆指以为朋党。
范纯仁又以庆历党祸为例,奏云:“昔先臣与韩琦、富弼,蒙仁皇同时用为执政,三人各举所知,引用忠良。有匪人之不得进者,遂构造谤语,指为朋党,先臣与韩琦、富弼皆得补外,所用之人类遭贬逐。当时造谤之人皆欣快相贺,曰:‘且得一网打尽。’此事未远,众人犹知,亦可以为朝廷深戒。”并告诫太后“及论朋党事,系善恶消长”。
范纯仁虽屡在宣仁太后面前宣称“朝廷本无朋党”,反对朝臣动辄以“朋党”、“奸邪”之名攻讦对手,然其在章奏中仍以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作为评判人贤否的标准,对“奸邪”的“小人”大加谴责,可见范纯仁并未完全放弃欧阳修《朋党论》中观点,故其所谓“朝廷本无朋党”之说,实为从权之策,以期能“调停”、劝解朝廷上下日趋激化的党争。但在营救蔡确一事上,可见范纯仁对朋党的看法有所变化。
(4)范纯仁营救“奸党”蔡确,并以为朋党起于“趋向异同”,故朝廷“何烦分辨党人”
元祐四年,知汉阳军吴处厚指新党蔡确游安州(今湖北安陆)车盖亭时所赋诗中,用唐代大臣郝处俊谏唐高宗传位于武后之事,乃实影射垂帘听政的宣仁太后,诬为谤讪。于是在宣仁太后授意下,大臣梁焘、言官刘安世等竭力赞之,使蔡确终被流放岭南新州(今广东新兴),后卒于贬所。是即“车盖亭诗案”。对此文字狱,范纯仁始终持反对意见,屡于宣仁太后处劝解、营救,然未果。据《东都事略.范纯仁传》载,此事经过大体如下:
知汉阳军吴处厚传致蔡确安州所为诗上之,为谤讪,台谏趋和,欲致之重辟,纯仁独于帘前开陈:“方今圣朝宜务宽厚,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,诛窜大臣。今日举动,宜与将来为法,此事甚不可开端也。”左相吕人防奏:“蔡确党人甚盛,不可不问。”纯仁面奏,以为“朋党难辨,却恐误及善人,此事正宜详审”。继上疏曰:“朋党之起,盖囚趋向异同。同我者谓之正人,异我者疑为邪党。既恶其异我,则逆耳之言难至,既喜其同我,则迎合之佞日亲,以至真伪莫知,贤愚倒置,国家之患,率由此也。至如王安石止因喜同恶异,遂至黑白不分,至今风俗犹以观望为能,后来柄臣固合永为商鉴。今责蔡确,不必推治党人,旁及枝叶。臣闻孔子曰:‘举直错诸枉,能使枉者直。’则是举用正直,可以化枉邪为善人j不仁者自当屏迹矣,何烦分辨党人,或恐有伤仁化。”执事议蔡确责命也,太师文彦博欲置之岭峤,纯仁谓(吕)大防曰:“此路自乾兴以来荆棘近七十年,吾辈开之,恐自不免。”大防不敢言,唯左丞王存与纯仁相协。纯仁与存上前论之益坚,既又上疏极论。……确卒贬新州,纯仁亦力求罢,乃以观文殿学士知颍昌府。
分析上文,颇可注意者有三:首先,范纯仁认为“朋党之起,盖因趋向异同。同我者谓之正人,异我者疑为邪党”,党同伐异,“以至真伪莫知,贤愚倒置”,从而危害国家。此是范纯仁身历党争之酷、之害而得之经验、教训,即所谓“君子”以朋党之罪名驱逐“小人’’出朝,但‘‘小人”一旦得势’同样会以朋党之罪名报复“君子”。为此范纯仁特举王安石“止因喜同恶异,遂至黑白不分”,而“引吕惠卿为大儒,黜司马光为异党”之例以为证明。范纯仁此说与欧阳修《朋党论》“君子有党”而“小人无朋”的观点大有差别。从此后蔡京立“元祐党籍碑”、韩倔胄兴“庆元党禁”等,可见宋代党争中因党同伐异而产生的“真伪莫知,贤愚倒置”之恶果。
其次因“车盖亭诗案”实由宣仁太后所主持,范纯仁虽认为“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,诛窜大臣”乃开一恶例,不可“与将来为法”,然亦无法改变太后之意。不过针对左相吕大防“蔡确党人甚盛,不可不问”的说法,范纯仁明确反对道:“今责蔡确,不必推治党人,旁及枝叶。”希望朝廷推行“仁化”,即“举用正直,可以化枉邪为善人,不仁者自当屏迹矣”,而“何烦分辨党人”来扩大打击面,进一步激化矛盾。当时苏轼亦有类似观点:“愚以谓治道去太甚耳。苟黜其首恶,而贷其余,使才者不失富贵,不才者无所致憾,将为吾用之不暇,又何怨之报乎?”范纯仁的意见,在一定程度上为宣仁太后所接受,而主张蔡确之党“不可不问’’的吕大防,亦因范纯仁的劝阻而作罢。对此南宋有人感叹“宣仁性极刚烈,蔡新州之事行遣极重”,而“当时若不得范忠宣救,杀了他,他日诸公祸又重”。
其三,范纯仁认为“朋党难辨,却恐误及善人”,故朝廷为政“宜务宽厚”,以消弭党祸。为此,范纯仁特举宋仁宗消弭庆历党争之事,望太后取法:
恭惟仁宗皇帝政教施设,实帝王之师,从谏详刑,任贤容众,正与陛下今日之政相同。庆历中,先臣仲淹与韩琦、富弼同时大用,欧阳修、石介以夏竦奸邪,因嫉其党,遂大起诬谤,言先臣与琦、弼有不臣之心。欧阳修寻亦坐罪,石介几至新棺。其时朋党之论大起,识者为之寒心。上赖仁宗容覆,使两党之隙帖然自消。此事今以为美谈,陛下闻之必熟,则是仁宗所行,陛下可以取为咸法。
范纯仁所言宋仁宗“容覆,使两党之隙帖然自消”之举,与史实并不甚相符,但范纯仁如此篡改史事’从而与其早年坚持的“我父至死未尝解仇”说法相违,实有其不得已之苦衷。而对于欧阳修在《范公神道碑》中写入范仲淹晚年与吕夷简“欢然相得’’之语的苦心,范纯仁此时当有深切体会。故范纯仁此后屡有“调停”党争之言论,至其所上《遗表》,还要求宋徽宗能“深絕朋党之论,审察邪正之归”。
范纯仁自早年严格区别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之党,至元祐年间宣称“朝廷本无朋党”,直至以为朋党起于“趋向异同”,指出朝廷不需“分辨党人”,而希望宣仁太后取法宋仁宗“容覆’’之心,“使两党之隙帖然自消”,从而消弭曰趋激化的朋党之争,进而要求人主“深絕朋党之论”,可见随着北宋中期以后朋党之争日益严酷、危害日甚,范纯仁的朋党观有着很明显的变化。
四
元祐五年中,宰执吕大防、刘挚“欲引元丰党人以平旧怒,谓之调停”。但遭到御史中丞苏辙等强烈抨击,认为君子、小人犹如冰炭薰莸,若起用熙丰“小人”,“必将戕贼正人,渐复旧事,以快私忿,人臣被祸不足言,所惜者宗庙朝廷也”。其他官员亦有认为“自古君子小人无参用之理”者,故“自是兼用小人之说稍息”,“调停”政策遂作罢。“调停”之举乃吕大防、刘挚所提出,然《元城语录》却云当时“荆公之徒多为飞语,以动摇在位,诱之以利,胁之以祸,无所不至,大臣多首鼠两端,为自全计。吕、范二相尤畏之,欲用其党以平旧怨,谓之调停。差除之际,公(刘安世)与梁焘、朱光庭每极力争论”。其说不然,此时已罢相出朝。但吕、刘施行“调停”之举,确与上一年范纯仁为消弭党祸而营救蔡确,并提出朝廷“何烦分辨党人”的说法有很大关系。
元祐四年“车盖亭诗案”虽以蔡确被贬新州而告终,但其对元祐后期政局的影响却颇为深广。因有鉴于唐代武则天之事,宋代士大夫对后戚干政甚为警惕,故起初吴处厚疏解蔡确车盖亭诗,亦并未引起宣仁太后的愤怒,朝臣甚至有主张处罚吴处厚以戒“告讦”之风者。据王巩《随手杂录》云:当宣仁太后初得“进呈”之吴处厚文字,“特不怒,但云‘执政自商量”’,待此后知有人“极论蔡确有策立功,社稷臣也”时,“始怒焉”,而“遂促蔡相谪命”。即蔡确被贬的根本原因在于所谓的“策立功”,而太后担忧其曰后“妄扇事端,规为异时眩惑地”。”由于宋哲宗不满垂帘听政的宣仁太后尽改宋神宗“熙丰新法”,宣仁太后为此迟迟不还政于天子,并为绝后患,而贬置蔡确于死地。元祐六年,宣仁太后曾明确宣谕曰:“蔡确不为渠吟诗谤讜,只为此人于社稷不利。若社稷之福,确便当死。此事公辈亦须与挂意。”当后来获知蔡确已死于贬所,宣仁太后又对执政大臣说:“蔡确已死。此人奸邪,朋党为害,得它死,是国家福。”可证。然“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,诛窜大臣”,进一步加剧了新、旧两党间的仇怨。而宋哲宗对熙丰新法的态度,使熙丰新党重新执政已成为必然之事。范纯仁在蔡确被贬新州后担忧“此路自乾兴以来荆棘近七十年,吾辈开之,恐自不免”,实自有其由。故当时主张蔡确之党“不可不问”的吕大防、刘挚等,至此为消弭或减轻来日党祸,而提出了“调停”之议,但因遭到坚持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之辨的苏辙等人竭力反对而“稍息”。
苏辙因攻讦“调停”之说而被擢任参政,而使同称为“君子”之旧党间的冲突更趋激烈。史载苏辙上疏论“调停”之害,宣仁太后“览奏谓宰执曰:‘苏辙疑吾君臣兼用邪正,其言极有理。’是年二月,除尚书右丞”。对于苏辙所为,朱熹曾评价云:苏辙“虽名简静,而实阴险。元祐末年规取相位,力引小人杨畏,使倾范忠宣公而以己代之。既不效矣,则诵其弹文于坐,以动范公。此岂有道君子所为哉!”亦正因为此,宣仁太后便白外召范纯仁入朝拜相,侍御史杨畏连疏上言攻讦,“不听。或曰畏与苏辙俱蜀人,前击刘挚,后击苏颂,皆引为辙道地.太皇太后觉辙意,故白外召用纯仁”。元祐八年七月,宣仁太后又召范纯仁曰:“公父仲淹劝仁宗尽子道,可谓忠臣。公名望众人所归,必能继绍前人。”此时宣仁太后病重,而“上(哲宗)春秋既长,(吕)大防但专意辅导,未尝建议亲政”,使宋哲宗甚不满,故宣仁太后召吕大防等曰:“公等亦宜早求退,令官家别用一番人。”八月,宣仁太后病卒。于是吕、范二相又用“调停”之说,以适应当时政治形势之变化。对此“调停”做法,因此后有绍圣“小人”借此而得入朝结党为奸、逐去“正人”,而终于酿成靖康之祸的说法,故世人评价大有差异。早在范纯仁死时,因正当宋徽宗惩治元祐党人,故曾肇于所撰《范忠宣墓志铭》中已有所讳避,即截口不言“调停”事,仅载当时“公遇事不苟,同列患之。或讽公再相时,御史尝有言,公即避位,不听,固请,上亦固留之。时上方亲政,于大臣中注意独厚”云云。而王称《东都事略。范纯仁传》隐约将引进“奸人”之罪归于吕大防:范纯仁再相,“于事无所回,同列或病之。会左相吕大防以杨畏为谏议大夫,纯仁以畏非端士,不可。由是乞罢政,不许”。且于《传赞》中称誉曰:
纯仁忠厚仁恕,宰平天下,不澄不挠,人莫能窥其际,而其爱君忧国之心,凛然有仲淹之风。噫!使熙宁用其言,则元祐无更改之患;元祐行其说,则绍圣无党锢之祸。孟子谓“仲尼不为已甚”者,臣于纯仁见之矣。
其评价甚高,但对“调停”事同样讳避之。《范忠宣集》卷十八附錄《国史。忠宣公本传》所云大体同于《东都事略》,但明确指出“宰相吕大防引杨畏为谏议大夫以自助”。
与此相反,一向强调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之辨的宋代理学家们大加抨击“调停”之事,且多怪罪于范纯仁。如记刘安世之事的《元城语录解.行录附》即云:“宣仁后晏驾,吕丞相使陵下,范纯仁奏乞除执政,即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、邓温伯为尚书右丞。时大臣卒用调停之说,遂有李、邓之除。二人皆熙丰之党,屡见攻于元祐,乃以先朝事激怒上意”。又云:“其后范丞相门人状范公之行曰:‘使其言行于熙丰时,后必不至纷更;尽申于元祐中,必无绍圣大臣复雠之祸。’或以此问公,公曰:‘微仲、尧夫不知君子、小人势不两立如冰炭,故开倖门,延人李、邓,排去正人,易若反掌。调停之说,果何益哉!”。南宋吕中《宋大事记讲义》亦认为:“元祐之所以为绍圣者,始于朋党,而成于调停。夫以君子而攻君子,固必为小人所乘。以君子而与小人共事,终必为小人所攻。”朱熹的批评更为严厉,指出“吕微仲、范尧夫用调停之说,兼用小人,更五分别,所以成后日之祸”,e即北宋灭亡于此肇祸。宋末黄震进而总结道:“宣仁圣烈太后相司马公而天下再安,范纯仁兼用小人,致章子厚、蔡京辈绍述(王)安石,而国家遂有南迁之祸。
宋理学家就“调停”事多指责范纯仁,其原因大体有二:其一是吕大防与理学家关系密切,而范纯仁相对较疏,故其对吕大防之责颇多掩饰。其二,与吕大防不同,范纯仁于元祐间一直主张调和新、旧党之间的冲突以消弭党祸,而反对用朋党之名攻讦异己者’此为理学家们所大不认可。对于范纯仁在“车盖亭诗案”中营救蔡确一事,亦因此被朱熹苛责为是“范公乃欲预为自全之计,是亦未免于自私”,即认为其所主张的“调停”之说,实是范纯仁包藏“自私”之心而“预为自全之计”。
其实,此“调停’’做法,实亦是宣仁太后的意思,宣仁太后再召范纯仁为相,就是要范纯仁主持此事,并“调停’’天子与太后间的矛盾,以使亲政后的宋哲宗对元祐党人的报复不至于太严酷。据稍晚之陈瑾所言,“明道中,仁祖欲率群臣为皇太后上寿,范仲淹谏曰:入主无北面之礼。明肃大怒,而仲淹得罪。元祐中,蔡确之贬,范纯仁以为不可,宣仁大怒,而纯仁得罪。……方刘氏甚危之日,极力救护却是仲淹。以宣仁晚年翻然远虑,复思纯仁。知忠言之有益于国家也”。而“于宣仁有憾’’的宋哲宗亲政后,不管是否有“调停”之事,必然会召用熙丰党人,吕大防、范纯仁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。而宋哲宗任用章惇等,竭力报复元祐党人’从而使“调停’’初衷落空。但元祐“调停”之策虽失败,可其影响并未就此消失,此后每当朝廷党争激化到危及统治稳定时,必定有人提出“调停”之说,如宋徽宗初年的建中靖国时期和南宋“庆元党禁’’时期即是,但亦都因党派矛盾无法缓解而告失败。故范纯仁等的“调停”之说’实是元祐时期社会政治矛盾十分激化后的产物,是为消弭党祸以稳定王朝统治的一项不甚得已的政治措施,故而不能仅以所谓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之辨简单否定之。
(作者:顾宏义,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)